在辦公室的窗前有兩株似乎永遠也長不大的樹，每到春天，葉兒還沒露出尖尖角呢，花兒卻搶先一簇簇開放了。由于幾乎天天守著它，反倒并沒有太在意。又因為透窗望去，細碎的、雪白的樹冠，不禁想起“千樹萬樹梨花開”的優美詩句。是啊，真像某個冬天，沒有一絲絲風，就那么靜靜的，雪落了一夜，凌晨一看，呀，一樹一樹純凈無瑕的白。

　　現在找到的正是這樣的感覺，而且，這種感覺似乎年年都有。當有人問我這是什么花的時候，我就隨口應答：梨花。呵，好在，喜歡花的人多，叫上花兒名字的人少，也就沒有誰反駁我。直到一個和煦的上午，我看到園藝師正在花圃里忙活什么，便走近前，順便指著那兩株綴滿了圓錐花序的樹問他：這是什么花啊？

　　“丁香花！”

　　啊？我幾乎叫起來，心里一陣顫動。這就是丁香花？與它相守十多年，每個春天都看著它自由綻放，坐在辦公桌前就能嗅到它馥郁的芳香，居然一直叫不出它的名字。

　　園藝師挺直了身子，不無自豪地跟我歷述起丁香花的起源、產地、分布，以及生長狀況。他還說：這里還只是白色呢，其實，這種丁香花是紫丁香的變種，另外還有紫紅色和藍色的。

　　我已無心再聽它喋喋不休地敘述，大腦仿佛整個被丁香花的芬芳彌漫了。哦，紫丁香，多么熟悉的名字，多么熟悉的身影。我說呢，雖然十幾年來不知道它的名字，卻總有一種前世注定的親切感。而且，當有一位文友問我什么時候寫一篇“丁香花開”的時候，那時的我就不覺嗅到了它清清淡淡的芳香，看到了它清麗淡雅的色彩。令我沒有想到的是，丁香花就在我的窗前，一直相伴我左右。還好，如果不是園藝師的介紹，我還不會想起我生命里的那三株紫丁香。

　　是的，紫丁香，那才是真正的丁香花。那時我們都叫它紫丁香，也就難怪直到現在才搞明白，原來，紫丁香才是正宗的丁香花，而現在看到的紛披的擠擠挨挨的花序，雪白的丁香花還是紫丁香的變異。于是，我的腦子里將那些淡紫和這種純白連成一片，同時也嗅到了那種混合著的香氣，讓我心神迷離。

　　說來已有三十年沒有再見到紫丁香了。那是一九七二年，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，我家的宅院里種著三株紫丁香，是爺爺親手栽下的。那時的愿望，就是盼著它早點結出果子以飽口福。然而，幾年過去，它似乎永遠也長不大，身量一直那么弱小。每到春天，寒風尚未褪盡，枝尖或枝椏便冒出一串串小桿桿來，用不了多久，這些小桿桿的尖端便竄出了擁擠的花序。再過幾天，這些喇叭狀的花序又分出四五片個頭相同的花瓣來。而這時，天也轉暖了，姐姐便喜歡領著我圍著三株紫丁香來回轉，一會，就再也轉不下去，一個跟頭栽到地上，唯一的感覺是天在旋，地也轉，身子完全不屬于自己了。有時，暈得厲害了，有種嘔吐的感覺，難受死了。可是，傷疤未好，馬上又忘了疼痛，接下來再轉，而且伴著歡聲笑語。有時，還會聚攏來三五個一般大小的孩子，一邊嬉鬧，一邊扯下一串花兒往鼻孔里塞，恨不得把香氣直送到胃里去。

　　好景不長，那一年連綿不斷的霪雨讓整個村莊遭遇了一場空前絕后的災難。那時農村條件比較差，除了房屋地基處有幾塊碎石斷磚外，大多是用和上草的泥坯壘成的。我清楚地記得那個早晨，天剛剛蒙蒙亮，就被一陣亂哄哄的聲音吵醒了。醒了的我張開眼睛，卻什么也看不見，一片漆黑，仿佛被裝在什么東西里，動彈不得，只有耳邊不時傳來巨大的轟鳴和著涮涮的急雨。后來姐姐告訴我，那個晚上，很多村民家的房子經不起連續的暴雨和長時間的浸泡而坍塌。鄰居家的三奶奶也就在那個夜晚被壓在了房子里，等村民找到她時，已沒了呼吸。我家的房子雖然好些，但有了這個教訓，家人便蓋了間草棚，苫上幾塊塑料布，寧愿讓雨淋著也不敢再冒丟掉性命的危險。而那天罩住我的，是我家唯一的一件軍用雨衣。母親自己淋著雨，把我裹得緊緊的，一直抱在懷里。

　　還好，天終于有了放晴的時候，幼小的我不懂生計之艱難，只可惜我喜歡的那幾株紫丁香也被傾倒的泥坯墻埋了起來，斷枝殘葉在水里漂浮著，有的還隨風打轉。后來，墻重新壘起來了，可那三株紫丁香早已面目全非。爺爺安慰我，用不了一年，紫丁香還會長起來的，再過一年，就又可以開花了。

　　然而，紫丁香花再也沒有在我眼前開過。好在，爺爺的許諾還在兩年以后，而兩年后的我早已把爺爺的話忘到爪哇國去了。從此，也沒有人再提起，我的印象里也漸漸地沒了紫丁香。

　　“丁香花別名又叫情客，”園藝師的話又將我的思緒拉回到眼前，“所以在歐美，丁香花是友情的代名詞。”

　　我記起女兒前幾天帶回家的有關星座的書籍，印象最深的是那書上說，紫色丁香花代表初戀，而白色丁香花則象征著少男少女的青春無邪。我不想斷定這樣的說法是否有科學依據，因為在我的眼前，這些相擁的簇簇花瓣，潔白無瑕，可人而又清香，也只有純情的少男少女足以當之。至于紫色丁香花，是我最熟悉卻又幾乎忘卻了的，怎么會成了初戀？哦，我明白了，這種戀，已遠不是狹隘的男女之戀了啊！從出生的第一聲啼哭，就戀上了這個親我愛我的世界，然后在這個世界的花園里漫步，遐想，說自己想說的話，做自己想做的事。如果人能這樣愜意過一生該多好啊！我們懷念初戀，也是因為只有那時的感情才是純潔的，這是愛情的初始。而那個圍著紫丁香轉來轉去的幼童，不也是人生的初戀嗎？

　　那時的農家，生活是清貧的，但那三株紫丁香，伴我走過了童年美麗的一程。

　　再過幾天，丁香花會隨風零落，滿樹銀花會被青枝綠葉所取代。但它的飄零并不讓人傷感，因為，來年的這個時候，它還會如期開放，陪伴我度過一個又一個明麗的春光。

　　我戀戀不舍地告別園藝師，是啊，不舍，這么多年來，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，因為我第一次知道這就是我魂牽夢縈的丁香花。不同的是，我童年的丁香花淡紫淡紫的，而這里卻是雪白雪白的。不過，這雪白的丁香花還是勾起了我記憶中淡紫的丁香花，甚至讓我對過往生活有了更多的記憶，更深的理解。哦，我童年的紫丁香，爺爺慈祥的面容，母親溫暖的懷抱，姐姐天真的笑容……輪番在腦海里閃現。

　　晚上，我做了一個夢，三株好大好大的紫丁香，枝頭綴滿了密密麻麻的丁香花，一個七八的女孩牽著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圍著樹轉來轉去，清爽的歡聲，童稚的笑語，陪我直到黎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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